[這世間有千萬種險惡與骯臟，但因為有那個人的存在，所以一切都可以原諒。

——節選自陸朝顏日記]

“所以從我學畫畫時他們就十分反對，認為我是心血來潮，認為我不務正業。這倒還沒什麽，我一直以為通過自己的努力能讓他們看到我的成績，我要考下全國最好的學校向他們證明我的能力。可這些讓我引以為傲的努力，在他們眼裏全都是不屑一顧的自私與幼稚。

“我媽經常會說，如果不是因為你上學花那麽多錢，咱家也不至於過得那麽緊張。要是你成績好，考個全校前一百名，我們也能在親戚朋友面前直起腰桿來。

“這還不算什麽，最讓我受不了的是，每次他們因為各種原因吵完架之後，我媽總會說：要不是為了你，我們早就離婚了。老師，你能理解孩子在聽到這樣的話時，心裏有多難過與無助嗎？後來，他們再吵架時，我總會哭著求他們，求你們別吵了，求你們離婚好嗎！

“對於有些家長來說，總以為自己是孩子的恩人，我生你養你，為了你收盡生活的磨難，為了你在沒有愛的婚姻裏苦苦掙紮。可是，這種愛，對於孩子來講根本就是一種負擔與折磨。我曾經不止一次的幻想過他們離婚會怎樣，老師，我真的特別希望他們離婚。如果他們離了婚，我再也不用過天天忍受爭吵的生活了，再也不用擔心自己會神經衰弱了。老師，我這樣想是不是特別自私？”

陸朝顏面色沈重，卻也只是搖頭。

蘇悅自顧說下去，“我會覺得自己很自私，畢竟他們是生我養我為我付出那麽多的人，可是我真的承受不下一天到晚的冷嘲熱諷，一天到晚的冷暴力，一天到晚的爭吵……我已經神經衰弱了，我怕我再待下去會得抑郁癥。或者，我已經得抑郁癥了，不然，為什麽我會那麽難過？老師，我真的好難受，真的好難受啊……”

等蘇悅講完這一大堆話，早已是再一次的淚流滿面。

陸朝顏只覺得心裏發悶，像是有什麽東西堵在胸口，憋得她想要大聲發洩一下。可是他自己比誰都明白，她早已過了哭泣的年齡。

“蘇悅啊，”陸朝顏的眼中似隕落的流星，有著黯淡的光，她說：“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有酸甜苦辣的人生，有著獨立不同於旁人的思考方式與價值觀，而且，我們無法左右任何人的人生，無法改變任何人的思想。只是，難所避免的，這些人中有兩個人會成為自己的父母。他們是我們的父母，與我們很親近，可是放在無垠的宇宙當中，不過是普通而平常的兩條生命。”

蘇悅一張青春白嫩的小臉兒因哭泣而漲得通紅，好在她現在眼淚漸緩，正一臉懵懂地看著陸朝顏。

“所以，”陸朝顏的聲音越來越輕，“我們不能因為他們是我們的父母，就以聖人的眼光要求他們，大家都是凡夫俗子。”

“可是……”

“我知道你想說可是你父母的一些行為讓你很難過。蘇悅啊，我覺得你可以試著去溝通。當然，改變一個人很難，或者，你可以去試著練習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本領。再說，等你熬過這幾個月，考上大學後，他們也鞭長莫及不是……”

“但是，老師……”蘇悅似乎還有難言之隱，“可是……”

陸朝顏了然一笑，輕快地說：“至於學費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，我和你李老師不會難為你的，至於紙筆墨，你可以來李老師的辦公室拿。”

“那怎麽行？！”蘇悅聽陸老師這麽一說，在感動的同時難免心裏不安，“學費那麽貴，而且筆墨紙價格也都不低……”

對於一個女孩的自尊與倔強，陸朝顏是再明白不過了，連忙笑著遮掩過去，“你如果覺得不好意思就更好辦了，等你考上大學後來畫廊做免費苦工怎麽樣？”

這裏所說的免費苦工，不過就是帶帶新學生，幫李曄風監督孩子們畫畫。

“陸老師你真的是……”蘇悅高興的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麽好，只顧緊緊握住老師的手不停地道謝。不過也就是幾秒後，好不容易堆起笑容的臉再次陰霾滾滾，“老師，可是我回到家後……我真的不敢想象。”

“不敢想象什麽？”陸朝顏聲音盡可能的柔和，堆起滿臉笑意希望能減輕蘇悅心裏的負擔，“我給你分析一下，你離家出走那麽多天，你以為父母會很生氣，你以為等待你的將是一場劇烈的狂風暴雨，所以你心裏沒底，不安而有恐懼？”

蘇悅幾不可聞地點點頭。

“可是你知不知道啊，”陸朝顏不禁喟嘆道，眼角帶著覆雜的笑意，“你爸媽都快找你找瘋了。”看著蘇悅震驚而慌張的表情，她繼續說道：“你可能有過不解，為什麽他們會那樣對你，但是至少有一點是你毋庸置疑的，那就是你父母是愛你的。”

話至於此，蘇悅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淚再次像是決堤而下的洪水，一發不可收拾。

陸朝顏趁熱打鐵，忙說道：“你媽媽她這些天憔悴許多，眼睛也是哭得紅腫，她真的是一點兒辦法都沒有。蘇悅，老師不想批評你什麽，但是你想過沒有，在你埋怨父母不尊重你的同時，你是不是也犯了同樣的錯誤？是，我們的人生是我們自個兒的，但是也應該為身邊的一些人負責是不是？”

“老師，我知道……我知道你是想讓我回去，可是，可是就算他們不計較我離家出走的事兒，但是，以後呢，以後怎麽辦，還是要讓我繼續忍受嗎？老師，難道人生就是這樣的，充滿著不開心與艱難困苦？”

陸朝顏明白，年輕女孩她那包含疑惑與探索的眼睛背後，是無限的期待與渴求的安慰。

正午的陽光透過正門上方的玻璃，明晃晃地灑落下來，散在蘇悅柔順的頭發上，使她周身像是渡上一層金黃色的光。陸朝顏不知怎麽的想起北島的一句詩：

玻璃晴朗，橘子輝煌。

所以這世間，太陽升起，萬物晴朗而輝煌，有什麽是過不去的，有什麽是不能原諒的呢？

“老師也曾承受過最艱難困苦的黑暗，一路披荊斬棘，有著與全世界同歸於盡的勇氣與決然；也曾失魂落魄，孤獨黯淡得想與所有人握手言和，思量如何妥協才能保留高貴的尊嚴。可是那麽多年過去了，傷害與不幸沒能打敗我，孤獨寂寞也只是讓我更清醒。面對現世的滄桑與不堪，蘇悅，你說我們應該怎麽辦？”

蘇悅似乎被陸老師這一通長篇大論所震懾住了，嘴巴微張，怔忪地看著眼前冰冷又溫柔的女子。

“要勇敢一些，開心地面對。”

蘇悅的聲音極輕，卻還是落到陸朝顏的耳朵裏。陸老師終於舒心地笑了，面對現世的滄桑與不堪，我們到底該怎麽辦呢，依舊還能嫉惡如仇，依舊還能熱淚盈眶嗎？

陸朝顏心中一直有屬於自己的答案，而此刻也只是欣慰地對蘇悅說：“艱難困苦，玉汝於成。這都是上天給我們的禮物，千金不換。畢竟苦難只是一時，而夢想要相伴一生。對不對？”

這次蘇悅終於堅定地點頭。

“不過，”陸朝顏話鋒一轉，有模有樣的板起臉，“學如逆水行舟，不進則退。本來現在就是大家拼命的時候，你不僅沒有進步，而且還缺席那麽多天的課，回去之後一定要好好下功夫知道嗎？”

“陸老師，不是的！”說到這兒蘇悅變得異常興奮，眼中都閃著神采奕奕的光，“我雖然離開學校離開畫廊好多天，但是我一直沒有放棄學習哦。老師，你過來看看這個。”

蘇悅輕快地起身，興沖沖地拉著陸朝顏跑到另一個房間，剛才的崩潰與難過一掃而空。

“這是……”

只見半人高的畫架上正閑置著一幅未完成的水粉畫，雖說是幅半成品，但依稀能看出畫中景物是日落西山、餘暉蕩漾的河邊。陸朝顏不是美術專業的學生，但是多年來的耳濡目染早已使她具備還算專業的鑒賞能力。這幅作品，在透明與不透明之間，色彩柔潤、明亮，既兼備油畫的渾厚，又具有水彩畫的明快。

“你畫的？”陸朝顏顯露出應有的驚訝。

“對啊。”蘇悅神采飛揚，有著年輕人特有的得意與自豪，“老師，我發現在自然之間真是激發出前所未有的靈感吶。你看這兒，是不是很美？”

陸朝顏笑著點點頭，有什麽東西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，“這畫板與顏料，是那個人給你買的吧？”說著她扭頭示意門外的小夥子。

其實蘇悅剛才還在納悶，怎麽陸老師閉口不提她跟王坤的事兒，原來陸老師不是不問，只是采取循序漸進的方式啊……

“王坤買的……”小姑娘仍舊微微紅腫的眼睛瞅瞅地面，瞅瞅畫板，就是不敢擡頭看詢問她的女子。

“小夥子長得挺精神的。”

“老師！”蘇悅驀地驚訝的擡起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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